不久前云南举办一次以小学课本为研讨内容的会议,邀我参加,我欣然应允。原因有二,云南是我青春寄宿地,从十七岁到二十七岁的十年间,我在云南宜良一处叫作“大荒田”的军营度过,此次行前为云南诸多战友写一小诗:“曾为十载滇云客,梦中常回旧军营。沧桑岁月人未老,最忆浓浓战友情。”此番故地重游,内心自然欣喜。其二是此次研讨内容是小学课本,更切中我的心意。
我感念小学语文课本,那是我文学初心的萌生地。
小学语文课本,常是文学种子生根发芽的土壤。尤其是对我这样一个五〇后背景的作家而言。它不肥沃,但足够一个热爱文学或者写作的孩子扎下灵感与热爱的根须;它不深厚和宽广,但足够开拓一个文学幼童稚嫩的视野;它有那个特定年代的体现,譬如我就曾吃力地背诵过课本中的“农业八字宪法”,至今印象鲜明,可以毫不费力地脱口而出:“土、肥、水、种、密、保、管、工。”
我不知道农业生产上这八字如今还好不好使,但至少当时让我这样一个刚上学的小学生花了不少苦功。背诵需要记忆,记忆依靠理解和领会,可我当时实在理解不了其中的奥秘,这本应是从事农业工作人员的专业,不知为何闯入小学生语文课本。这让当时二年级的我背得焦头烂额,还因错了一两个字而被老师批评得垂头丧气。于是我决心发愤图强,进行强迫记忆,结果便是直至今天,我依然能条件反射般背出这些内容。
有些人觉得小学语文课本作为基础性、通识性文本,主要承担的是认字识文的价值。这是片面的看法。从我自身的学习经历、后来的创作经历看,我认为文学作品在语文课本中的价值至少有如下几种:认知价值、审美价值、拓展价值和浸润价值。
学子面对课本,本身认知是题中应有之意,从孔夫子时代到今天,课本的首要任务是启愚蒙开混沌,从教育学到心理学都对此有专门论述,语文课本的认知价值无需多论。
语文课本上大多数的课文都出自名家名著,我记得郭沫若先生的《天上的街市》是如何让我惊艳神往,也记得贺敬之先生的《桂林山水歌》又如何让一个北方草原的孩子对南国山水充满憧憬,更妙的是杨朔先生的《荔枝蜜》色香味俱全的文笔,让人口水长流,他所引用苏东坡名句“日啖荔枝三百颗,不辞长作岭南人”又如何令人惊诧莫名,特别是一个“啖”字,既不是吃,也不是咬,更不是嚼或吞,古趣横生,发人深省!“啖”,在宋是通用语,到今天已成语言化石,一粒硬邦邦却韵味十足的化石,触发人诸多联想。
是小学语文课本让我知道了新诗与旧诗,知道了押韵在语言中的妙不可言的趣味,也知道了魏巍《谁是最可爱的人》中把炒面和雪一起吞服的人的伟大,知道了罗盛教、刘胡兰、黄继光,知道了小英雄雨来和王二小,知道了“鸡毛信”与“狼牙山五壮士”,这是幼童审美,也是立志与价值观教育。
小学生大多活动空间狭小,视野局限于“家庭—学校—家庭”之中,小学语文课本的教材内容应负有开拓孩子视野、拓展认知空间的责任,科幻、科普及相关的课文,如《我们的土壤妈妈》(高士其)就起到了很好的丰富知识、拓展视野的作用。记得还有赵树理先生的《手》,写一个山西农民的手:粗短,有力,布满老茧,随便在土里一抓,便是一把干柴……细节栩栩如生,人物个性鲜明,文中充满一个知识分子对劳动人民的尊重,传奇性中见平凡与真诚。
而尤为重要的,是浸润价值。它是潜移默化和润物细无声的教诲,是言传身教的深切表达,是大音希声、大象无形的传递和承继。要做到这一点,语文课本固然重要,同样重要的是授业执教者的修养、素养和教养应与语文课本熔铸一体,方可达到“浸润”孩子身心的作用。所以一堂语文课,如果课文好而老师理解不到位,讲得不好,肯定是不成功;相反,如果课文平平而语文老师理解充沛、发挥超长,则是学生的幸事。这一点至关重要。
好老师,好课文,好好相辅,语文课很可能成为一个孩子萌生文学初心的沃土,未来作家的始发地。这是一个有幸有作品进入小学语文课本的中国作家的心里话!“荷衣说艺斗心兵,前辈须眉照座清。收拾遗闻归一派,百年终恃小门生。”这是一百八十年前的清人龚自珍《己亥杂诗》中的一首。大家都熟悉他的“我劝天公重抖擞,不拘一格降人才”,其实前一首也很有见地。他尊崇前辈,奖掖后生,“百年终恃小门生”,我认为此句放在教育界、教材界亦妥。希望新时代的教育发展,出好教材,办好教育,以明德引领风尚,用课本培育初心,为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贡献我们应有的力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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