乡下人对季节的感知不靠日历或者复杂的推算,他们凭的是双手,还有灵魂深处与大地的对话。正月才过,风还嚣张地在田埂上撒野的时候,农人用粗手往土地上一摊,地层深处的温度就顺着偾张的脉搏,传到了蓄势待发的地面上。
树丛中,田埂边,万籁俱寂。地下深处,一颗细小的种子感知到了徐徐向上的地温,舒适地翻了个身,伸出细长的腿,向着那温暖的地方觅去;立春后的第一场雨踩着碎步翩跹而至,滴在僵硬的土地上,顺着地缝就滑到地层深处。蜷缩的细腿在雨滴的引导下慢慢伸直、变粗,四处寻找着。除了温度,还有其他。它要为即将到来的远行做好准备。
雷声把大地彻底从沉睡中催醒,声音掠过山峰,满眼的沧桑一夜间褪去,新生的力量萌发出来。人们的目光都聚焦于这喧腾的大场景,没人发现那粒最先苏醒过来的种子偷偷钻出了地面,嫩黄的一片如针尖般粗细。青春的阳光跳跃着,把整个季节都带入到它的节奏里。那丝嫩芽也不例外,脚下颀长的根给它提供了足够的勇气,狭窄的叶子被风和阳光染成了绿色,地下球茎经过半个季节的磨炼长成了小拇指盖般。今后也就这么大了。倒是颜色雪白,对着阳光,能看清楚里面纹路细腻的经络。
小蒜。这种从《诗经》里走出来的“薤白”,抖落了一身的沧桑,携裹着地层深处的气味,泼辣地出现在世人面前。在冬天漫长的时间里,饭桌上的颜色和对面黢黑的山峦遥相呼应,辣椒也变得干枯,面色寡淡地悬挂在厨房的墙上。即使是初春,青色也是饭桌上难得一见的偶遇。大葱、蒜苗倒是可以点缀,但惜地如金的农人恨不得把麦子种到了锅台下,哪能腾出地方给它们?小蒜生长在林间地头,随遇而安,也不用人们照顾,甚至人们都发现不了它的存在,只是在农忙回家的路上偶然一瞥,那一簇细弱的绿色才唤醒人们尘封的记忆。
春雨旺盛的时候,小蒜散发出的气味让飞鸟虫兽避之不及。因此,小蒜很少受动物侵犯,无论是生长在荒山野岭,还是田间院落,它都亭亭玉立,完整无损。新雨过后,小蒜狭窄的叶子上站着几粒细小的露珠,乘着微风在逼仄的叶缝间荡来荡去。尽管露珠细小,但太阳依然在上面闪转腾挪,洒脱的姿势像是在大海上召开盛大的舞会。
人们趁着湿润上山来了,有大人,也有小孩。提着篮子,手上还拿着小铁锹。山林里多石头,小蒜从石林、树根的罅缝里蜿蜒生长,要想挖到深藏于地缝的蒜瓣,不借助工具是不会成功的。田埂上的就好挖多了,但也要刨开层层土壤。母亲把小蒜周围的土刨开,看到埋藏在地下雪白的茎,再用手轻轻一提,亮晶晶的蒜瓣就出来了,下面还拖着几条细长的根须。白绿相间的蒜叶,晶莹透彻的蒜瓣,还有略显褐色的根须。看着我手里采断的绿色蒜叶,母亲一边示范一边教要领:不要心急,拔的时候手要轻,缓缓加力,轻轻一提。就这样,母亲又拔出一颗嫩绿的小蒜。
和大蒜上有数十个蒜瓣抱团不同,小蒜多为独蒜,形状也多不规则,但这并不影响它独特的魅力和人们对它的喜爱。小蒜进入农家,人们把这大自然无偿的馈赠洗净剁碎,和寂寞的辣椒拌在一起,饭桌上顿时生机勃勃起来。春天的气息,热烈的劲辣,让人血脉偾张,一根细细的小蒜能吃出丰收季节的恣意和畅快。有时候,我们薅得多了,母亲会在做面条时用它替代酸菜撒在锅里,再加上几滴香油,那青色的碎末和油珠漂浮在面汤里,和雨后狭窄蒜叶上细微的露珠一样,碗里有太阳跳舞的影子,温暖,澎湃,充满了希望。啜一口面汤,小蒜葱郁的气味中夹带着呼啸的山风、铿锵的雷声和大地翻身的声音。
几番春雨过后,地里的野菜开始蓬勃起来,蒲公英、灰灰菜、马兰头、奶浆草此起彼伏,一茬接一茬地渲染着春天的姹紫嫣红,也冲击着人们富裕的味觉和饭桌,小蒜慢慢地从农人忙碌的身影中淡出。但在树林里,石缝中,它们依然倔强地生长着,高昂着头,顶着一株白色的小花,奋力向太阳靠近。细叶上,花蕊中,有一滴滴露珠荡漾着。